我的駿馬
那一天,一生不能忘記的日子;那一段,人生永遠懷念的經歷。
1968年5月28日早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的火車站,人山人海,在一片鑼鼓喧天的光榮歡送中,我辭別了校園,告別了父母,奔赴那夢寐以求的藍天白雲馬兒跑的大草原。乘坐了大半天北上的火車,我們來到了西蘇旗的賽罕塔拉,風沙在不毛之地的曠野中叫囂,飯館裡一股撲鼻的膻味,令人作嘔,生平第一次吞咽羊肉……早晚市鎮的對比,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悟到天壤之別的含義;紮根草原的夢幻清醒了一半。三天的長途車程,車隊在隨意碾出的道路上,肆意顛簸著,任意奔馳著,向著錫林郭勒大草原的東北腹地挺進著。儘管心懷“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雄心壯志,三天裡早已沒有歌聲了,一群嘔吐眩暈滿面塵垢的中學生,被分批撒落在茫茫的曠野——那渺無綠色又不見人煙的草原。
四十幾個不同學校的蒙漢同學,被安置在中國地圖上一個小點——西烏珠穆沁旗的毫沁營子——吉林郭勒公社。駐紮在小學校,我們接受再教育,瞭解當地的階級鬥爭、民族政策和牧民習俗等,期間抓緊練習騎馬,求教蒙古話……插隊的前一晚,為宣傳革命文藝精神,我們為當地公社的群眾,表演了一套臨時編排的文藝節目,身為中學宣傳隊的我,擔當起主角。樣板戲、造反舞、毛主席語錄歌等紅色歌舞,說拉彈唱,歌舞活潑,帶給草原一份青春、紅火;居然也有二十幾位解放軍戰士觀看。第二天,我們五男五女坐著大馬車來到吉林大隊,夾道歡呼招手的是幾十張古銅色的紅顴骨的臉。夕陽紅霞中,漢族小夥子騎上牧民的馬,跟著個陌生牧民走進他的蒙古包。
六月初的草場,冰雪融盡,和風霏雨後,遠山泛起淡青色,小草冒尖兒,一派新生氣息。
紮根草原第二天,我家主人就幫我馴服了一匹馬,從此牠就成為我的密友。兩虛歲的小馬駒,金色的茸毛,寬闊的胸部,長長的腰身,有力的胯骨,耳朵高挺扭動著,明亮的大眼,雙眉間一個小圓型的白眉心。文革初,大隊改名叫勝利隊,牛馬駱駝身上都烙著 “勝利”,蒙古話是“以勒塔”,我的駿馬,也就起名“勝利”。
小馬駒剛被馴服,望到馬群,就高聲嘶叫。牠媽媽聞聲,從馬群中跑出來,圍著牠亂轉,緊張愛撫,不停叫囂。不忍目睹骨肉分離,我鬆開馬絆,解開韁繩,小馬駒衝向媽媽,母子倆吻面摩頸,相依相偎緩緩奔回馬群,蹄聲裡留下一串歡欣的長嘶。
幾天後,牠已是馴良的坐騎,馱著我在草原上漫步、奔馳。不遠的浩特——幾個蒙古包,一群牧羊犬老遠望見我,狂吠著,箭一般追來,血盆大嘴,張牙舞爪地撲來,前後左右夾擊。跨下的幼馬初遇圍剿,驚恐萬狀,狂野飛奔;漢族小夥初遭厄運,緊張無措,怎麼也勒不住……突然,一隻前蹄插進田鼠洞,頓時一個倒栽蔥,把我拋出兩米遠,人頭著地瞬間,只見馬屁股從半空砸下來,後腿也向我踏來,我不顧一切,翻身蹦起,左手始終套著馬韁繩,用力扯著馬頭,讓牠站起來。另一隻手,不停地揮動著短馬鞭,應付著撲上來的惡犬……
蒙古包裡,我暈沉沉地躺了兩天……耳邊,不停傳來嗖嗖的風聲,狂犬的吠聲;腦海,不時浮現人仰馬翻的鏡頭;心裡,久久惦念著可憐的小馬……我暗暗面壁落淚,擔心牠三長兩短……牠可是剛屬於我的馬呀!
幾天後,牧民幫我抓回小馬駒,牠臉上兩三處刮傷,前後腿幾處傷痕,撫摸著牠的傷疤,我眼睛又濕了,我解開韁繩,讓牠再返回馬群休養。
第一年,我騎著勝利給我的住家放羊,只要選好草場,看管好羊就行。單調,輕鬆。回家有熱乎乎的奶茶、奶豆腐、炒米,不時還有手把肉,偶爾還有烙餅,純粹的牧民生活。蒙古包低矮,每天早晚喝茶前,都要彎腰站著手捧紅語錄,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蒙漢語混聲,很心誠。
最初,知青實行供給制。第二年,女知青有了羊群,沒多久,女生厭煩了遊牧,全部撤到隊部的熱炕頭,改行農業,去種飼料和蔬菜了。我和一位男生接手承包了羊群。盛夏,我們獨自選了個水草肥美的山坡,紮下包。他借故探討知青革命前途,逰串在蒙古包、知青點、農業隊和公社間。我獨自,方圓四五十里沒有人煙。一個蒙古包,一輛水車,一盞油燈;朝夕陪伴我的是勝利,一群三百來只的羊,還有一頭奶牛、兩條狗。放羊、擠奶、喂狗、做飯,以至車水,自個兒全包。炊煙奶茶,炒米奶豆腐。星空月夜,寂靜清幽,踮腳伸手,觸到蒼天,背貼大地,河水潺潺,碧野沃草清新……
草原的東風,歷來較遲,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再次席捲草原。大城市,早已安定團結抓生產;草原,再次時興派性武鬥。
有天傍晚,蒙古包難得多份人氣,附近公社的兩個村民走進氈包。他們大隊發生派別武鬥,二人逃出來避難。他倆不時地走出氈包,眺望遠方的家,靜聽動靜。那晚,三人在靜默裡度過。清早,喝完茶,二人告別返家……滿坡羊群,在勝利背上,我牽掛著這不知姓名的過客。
輪流放羊的空閒日子,我們經常到離公社五裡地的農業南隊,瞭解國際形勢,分析國內革命動態,暢談我們的理想,商討具體行動作為。既然要紮根邊防,就要大有作為,就要改天換地。那年月,是革命委員會說話最有權威,其他幹部,從上到下各個都是灰溜溜的。好心的牧民告訴我們知青,馬群裡哪匹是公社或是旗(縣)裡、盟(專區)裡幹部的馬,造反有理,不騎白不騎,吃著我們的草,就該為革命出一分力。騎上這些好馬,我們更加努力地為貧苦牧民幹革命。那些日子,我的勝利沒有那麼辛苦了,難得放了好幾次大假。
有一天上午,我騎上被罷官的公社社長的大黑馬,提著半截套馬杆,和幾個知青到公社去聚會奪權,走近公社,路邊曠地上,幾個農業隊的村民,手持鐵鍬,手裡握著石塊,擋著我們的去路,熱血知青要經歷革命的洗禮,我們策馬飛奔,迎著石塊衝殺過去,套馬杆虛晃兩下,就衝破他們的防線……那天晚上,我們召集來各隊的牧民,同一派的農民,凡能調動的男女知青,一舉殲滅公社保皇派,最後圍攻養路段的護路工人,幾十個人佔據了他們的大院,一手提著電筒、火把,另一隻手握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喊殺聲震耳欲聾,“放下武器,從寬處理!”“抗拒到底,死路一條!” “要文鬥,不要武鬥!”“垂死頑抗,葬神火海!”……漆黑的土屋裡騷動著,借著燈火,我一馬當先,衝進外屋灶房,燈光中只見裡屋房門口,交叉著十幾個鎬把、鍬把,我大喝著重申著黨的政策,不一會兒,木棍扔了出來,工人大哥各個舉著雙手投降了……大快人心的勝利,吉林郭勒公社終於實行了無產階級的全面專政!
那晚,一個投降的小個子養路工,只穿著大褲衩,光著膀子,赤著雙腳,趁人不留意逃跑了,鑽進了茫茫漆黑的大草原,一宿徒步走了九十里路,逃到了東南面的白雲寶力格公社的養路段……幸好是夏天,沒有遇到狼和惡犬,否則,可能是個永遠不為人知的悲慘故事。
那晚,公社附近又出現了好幾發白色的型號彈,有一發就在我們面前不到十米,我大喊一聲“什麼人?”一束強烈的手電筒光射向我們三個知青的眼睛,特務趁機逃跑了,為了解決養路工,我們只好放棄追捕。以後我們在公社附近搜索過多次,都找不到信號的蛛絲馬跡。什麼人發,發給什麼人?在草原的一個公社裡,竟然真的存在著潛伏的特務!是蘇聯派遣的?是外蒙古的?還是台灣的……草原上的階級鬥爭,既隱秘而又鮮明。
武鬥之風蔓延著,好心的老馬倌給我換了一匹精神抖擻的青斑馬,那是位旗裡幹部的馬。比起那匹曾得過盟裡那達慕大會冠軍的盟長的大白馬還要年輕力壯。有一天,獲得情報,盟裡的保皇派要經過我們公社回錫林郭勒,我們臨時三人小組要執行攔截任務。公社年輕的武裝部長,挎著一隻二十響的盒子槍;農業隊的大個子知青王鑫,腰裡一貫挎著一柄馬刀;我從公社武裝部,取了枝方槍筒帶孔的長梭子的蘇聯式衝鋒槍,倒挎在後背。中午,望見一輛敞篷卡車,飛速地開過公社大道,飯館門前不停,也不上供銷社,我們察覺不妙,飛身上馬,我雙腿一夾,嘴上“嗖嗖”兩聲,大青馬四蹄騰飛,幾步追上了卡車的煙塵,越過吉林河的木橋,眼前一片開闊的大草地,我從右側急速兜過去,幾個大跨步,我的衝鋒槍已經對著司機的腦袋,“停車!”沖前兩步,跑到車前,猛然勒住大青馬,槍口始終不離司機的腦袋。這會兒左邊一支盒子槍,右邊一把高高揮舞的白晃晃的馬刀,都對著車上站著的三四個人。經過盤問,雙方還有間接的朋友,我們也就放行了人車。事後得知,上面有個人有一支手槍,滿滿地裝著十發子彈,曾經還想先開火,衝殺過去,只是被同伴勸住。而我的衝鋒槍,事實上,一粒子彈都沒有!真是愣頭青!要是開火,首當其衝的不就是我嗎?事後想起來,真有些心驚。如今回憶起這件事,是那樣的荒唐,乃至後怕……
家學的背景,拜師學過針灸的經歷,我順理成章擔任了赤腳醫生。從牧場搬進了隊部,便趕到公社衛生院受訓、實習。
此後的三年,春夏秋冬,走南往北,幾乎都是勝利與我相伴。勝利,是牧民熟悉而歡迎的身影,牠是赤腳醫生的象徵。
歲年風光,勝利越來越健壯堅韌。迎著風雨,披著雪霜,載月披星,顶着骄阳,冒着黄风,牠陪伴我送醫送藥到浩特,穿氈包,涉沙窩,过營地,到茅草土房,到窩棚……牠同樣聽到笑聲,初生嬰兒的啼哭,孩子們的呼喚,老人的問候;牠聽得懂蒙語,熟悉漢話,分得清犬狗的吠叫;牠嗅得出奶茶香,皮袍下的体味,眼神里的善惡……我徒步走進馬群,呼喚牠的名字,牠站住,我靠近牠,牠用頭蹭我的肩膀,我撫摸俊長的臉,牠喜歡給牠擦去眼屎,撓耳根,搔搔深長的下巴。春天,牠願意我把牠身上吸飽血的牛虻揪掉,即便有點疼……後來,我站在遠處高呼:“勝利、勝利……”牠也會從馬群跑出來,乖乖地讓我抱住牠的脖子,套上籠頭,我順勢跨上肥壯的光背,牠自覺地馱著我悠閒地走向隊部。
以後,索性不給牠上馬絆了,任由牠在隊部附近自在環遊。偶爾不聽喚,趁牠回井邊飲水,照樣服服帖帖地被擒。我倆心情好的時候,牠會用臉貼近我的臉,我就會拿一塊粗鹽,擺在手掌,牠靈巧的舌頭馬上就捲進嘴裡,細心嚼著、吮著……牠的神情告訴我,“這滋味,很好吃。”
夏日白晝長,有時看病回來得早,我卸下馬鞍、籠頭,牠自覺地跟著我,乖乖地走向井臺;搖上一桶清涼的井水,灌進石槽,勝利便上前大口大口地飲起來。此刻,牠不允許別的牛馬來分享主人盛給牠的清水,否則就以利齒和馬蹄相待。飲飽後,走上幾步,在土地上打個滾,脊背左右磨磨蹭蹭,接著站起身,抖抖身上的塵土,隨後一溜煙地奔跑撒花,時而高高地尥起幾個蹶子,喚聲長鳴,快活地找夥伴去了。
偶爾不出診,夏日晌午過後,工作悠閒時,望見勝利在不遠的地方閒遊,我會拎著籠頭,揣上木梳和刷子,走向牠,微笑地喚著牠的名字,牠昂起頭,靜靜地立在那裡,我高興地遞上一塊水果糖,和牠並肩地走回來。井臺邊,找個小桶或水瓢,從頭到蹄子,給牠全身沖個涼水澡,然後幫她擦乾身子,梳梳鬃毛,刷順身上的絨毛,這會兒的勝利,全身就像一匹金黃的彩緞,光豔照人,牠自己也十分清爽得意。大功告成,我解開韁繩,輕拍牠一下,牠便昂首挺胸地邁著優雅的小碎步,扭著屁股離去,一會兒就撒起花來,翻飛輕巧的四蹄,尥兩個橛子,長長嘶叫一聲,消失在遠方……
一個秋天,爲了公平,為了讓辛苦的勝利吃上飼料,倉物保管員的知青竟和我動拳腳,那是成年後的唯一一次打架,“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從此,勝利以勝利者的姿態,每天享受著香甜的穀物。我右手虎口,留下永久的疤痕——人咬的牙痕,牧民笑稱“瘋狗印”。
赤腳醫生,掙工分的自由個體的醫療者,獨立的遊牧人,颇受人尊重。我不定時地去公社衛生院取藥,有空就幫忙應診病人。一天,無意中撞到外賓要來參觀,要我這個針灸權威務必在新醫療室頂擋值班,我穿上白大褂接待病人。不久,一大幫人陪著位三十來歲的英國男人進來,聽說針灸,特別有興趣,問三問四,最後想試一試;我在他右手小臂的間使穴紮了一針,捻了兩下,麻得他手臂像觸電,嘴裡倒抽冷氣……這一針,讓他畢生難忘中國文革的草原之旅。那天,勝利在衛生院也見到了這位泰晤士報的記者。
草原的赤腳醫生,穿馬靴,骑大馬,病人呼喚,隨叫隨到。上門贈醫送藥,打針输液,正骨按摩,針灸拔火罐,上環接生,也做小手術,甚至給盟裡來的大醫生做助手,蒙古包裡剖腹割闌尾……不論農牧、蒙漢,他鄉路人,一樣救死扶傷,不收分文;中西結合,中草藥、偏方驗方,一概不拒絕。為提高醫療技能,我想方設法,讀書求教;返回呼和浩特度假,在內蒙古醫院進修實習了一個半月。很快,我成了草原上的名醫。空軍雷達排的司務長,喜歡牧民的馬鞍,安全便利,主動用他的軍用牛皮馬鞍,跟我換了蒙古鞍子。金毛勝利,光滑的褐色軍馬鞍,向大夫獨一的標誌。
勝利陪伴我穿行過無數個夜晚,不管冰天雪地, 黃風漫天,還是雨雪霏霏,漆黑的草原,遼闊的高天,萬籟俱寂。走浩特巡診完,倦怠的我,穩坐馬鞍,放鬆馬韁,任由駿馬馱著我回家。從南山歸來,永遠走那條路,那個渡口涉過吉林河;從北沙窩子回來,永遠是那條繞過農業北隊的馬車路,那個地方穿越汽車公路。在望到家門的一里地時,勝利加快蹄花碎步,仿佛说:“主人,快到家了,醒醒吧!”我被颠醒,一睜眼,不是南邊菜園圍牆,就是北邊隊辦小學。走到門前的柱子,牠停下,我下馬,第一件事,鬆了牠的肚帶,卸下馬鞍,摘下馬嚼子;然後把藥箱放回屋,再出來掀起冒著熱汗的鞍墊,我用條乾毛巾給牠抹乾脊背上的汗水,接著牽牠去飲水;清澈的井水,潤心醒肺。解開籠頭,拍拍馬屁股,牠自由自在走進夜幕,享用夜草,找尋夥伴,寧靜地睡眠。我返回知青屋,把馬鞍抱回外屋,晾好鞍墊,這才坐上熱炕頭,脫下馬靴,準備洗漱睡覺。
那些年,幾乎每天南北巡診,傳呼赴約,治病救人。除非急事,我從不忍心讓牠劇烈奔跑,更不忍心鞭打牠。因公,兩三次去縣政府的旗裡,都是牠馱著我前往,一口氣長途跋涉八九十里路。過夜,那裡的水草貧乏,讓牠挨餓,我心裡很不舒服,唯有四處找些茂盛的草,讓他吃飽飲足。遺憾的是,來回長途近二百里,我發現,回程一半時,牠左前腿便有些瘸拐,踝關節表面没事,想必韌帶肌肉勞損了。騎在牠背上,疼在我心裡,唯有及時用人中白熱療一下,再牽著走一段;騎牠的時想法改變坐姿,減輕牠左蹄的壓力……當然,少不了拿出買的水果糖,跟牠分享,慰勞慰勞。勝利特別通靈性,懂得我的心思,只是不善言語罷了。
走包串隊,見多識廣的勝利,高大成熟了。牠見慣了卡車、大客車、吉普車;什麽旗幟,各色服裝,什麽氣味,大小聲響,牠也不畏懼了。對馬車、駱駝,毫不在乎;對牧羊犬、看門惡狗,也不再驚慌了。叫我驚喜的是,牠獨自煉出一套絕頂功夫,讓所有惡犬聞風喪膽。
那次,又來到我頗擔心的一個包,一家三隻黃、白、黑色牧羊犬,故技重施,前後中三面夾擊,我穩坐馬背,勝利早已視破牠們的伎倆,牠兩眼前後左右警覺地偵查兩下,兩耳猛然向後縮緊,頭低伸,咧開嘴,齜著大牙,要咬黃狗,嚇得黃狗轉身就逃。一邊警覺地留意身後那只悄然撲咬後蹄的無聲黑狗;勝利弓著脊背,後腿微曲,看著黑狗撲起,隨即一個後彈蹄,黑狗一驚,急忙閃避,不敢再撲。右側,小白狗沖著我的腿撲上來,勝利根本不把牠放在眼裡,我揮起馬鞭,照著白狗頭抽去,馬鞭一甩,牠驚叫亂竄,主僕兩個配合默契,趾高氣揚。至此三隻惡犬,每見我倆,只敢虛吠,再也不敢靠近我倆。
有條不自量力的小狗,想咬馬尾,被勝利一蹄子踢翻一丈遠,踢斷了左大腿,逃進沙窩子嗷嗷亂叫。兩個月復員後,狗主人才向我吐露實情,我深感抱歉,但也愛莫難助。勝利的武功,并非我訓練呀!勝利自衛回擊,我無法控制牠的情緒,更操控不了馬蹄的分寸啊!我的成功訓練,只是左右都可以上下馬。
近朱者赤,馬如主人。勝利和我是最信賴、最真誠的良友。我雙腿一夾,勒緊嚼子,牠就精神抖擻,四蹄翻滾,埋頭奮進小跑。極少競賽,當我雙腿用力拍夾,手腕猛抖兩下嚼子,人馬合一,身軀前弓,鬥志昂揚,牠四蹄狂翻,從不示弱,也絕不丟臉。閑的時候,索性我牽著牠漫步,或是找個水草豐美處,讓牠自在輕鬆地吃喝一陣兒,我則頭枕著馬鞍,舒展身子躺在綠茵上;要不找快沙土地,卸下馬鞍,讓牠在地上打個滾,伸伸腰腿……他聽慣了我的歌聲,明白我的心思,理解我,也是像我,牠是我的知音。
草原的漢子要會馴馬。第二年,我馴服了一匹高大的兩歲黑馬駒,很老實,兩三次就馴良,是我那年可換乘的馬。第一年,供我換乘的是一匹棗紅小騍馬。第三年是另一匹棕色小馬,脾氣暴躁,不讓別人騎牠,也不許坐兩個人。那年暮夏,有個知青回來,我請農業北隊的知青兄長楊永凱去見他,沒車沒馬,只好請他騎在我身後馬尻上,這小馬第一次被兩個人騎,兄長馬術不精,還沒坐穩,被小馬一個尥蹶子,拋在地上,當下摔斷右小腿腓骨,我成為千古罪人……第四年,隊裡沒給我換乘的馬,我也沒有去索求,只有小心翼翼地騎著我的勝利四處看病了。
始終有一件事,讓我耿耿于懷,覺得對不起我的駿馬。那就是牠一個剛剛被馴服幼馬,被別人鞭打,我卻啞口無言,愛莫能助。下鄉最初的兩個月,一天,男女老少圍坐在一起,全隊評選貧下中牧的。牧民們都渴望佩戴上紅袖章……我無知又衝動,嚴正地反對我家二十一歲的女主人入選,蒙古族知青義正言辭地翻譯:“瑪吉嘎在我主人去公社開會的日子,跟晚上來我們包的牧民青年海利布睡覺……”那晚,我的主人和我一起回家,兩個人一路上沒說話,他嫌我的小馬走得慢,用鞭子抽了牠幾下……那段和女主人同一個蒙古包的日子,我內心的糾結和懊惱,一直無法向任何人述說……當我理解了草原,熟悉了草原人,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幼稚和無知,多麼荒唐的革命!
依然是這種革命,讓我騎在勝利背上,再次經歷了一種孤寂的圍剿。剛當赤腳醫生半年,局勢緊張,重新組織民兵,很快,不少牧民和知青背上了蘇式小馬槍。而我早已習慣,掛名的普通民兵。可是牧民們的笑容少了,很多人迴避我的目光,甚至見到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我身上似乎有著地獄的惡魔之氣……我莫名其妙,很久才醒悟,是我的父親,那國民黨特務,那抗日殺奸團,和那炸日本人軍火庫的背景,連同我法國的四舅,波蘭人的舅媽,以及那逃到台灣的黃埔軍校的五舅舅……我的檔案,這麼透明公開嗎?
動盪的時代,遼闊的草原,勝利,是我配合默契的戰友,風雨同舟的草原輕騎。我倆同步度過一段獨特的生活,自由和睦。草原,父親般的胸懷與臂膀,托舉一代人騰飛。歲月形勢,國情政策,當年的知識青年,極少紮根草原;由招工、升學和病退、困退,各出心法,逐步返回城市。第四年,一個做了記者的知青,帶著相機回到大隊,這個夏天,駿馬上的沒穿蒙古袍的我與風雨同舟的勝利有幸拍下一張唯一的合影,然而,牠在我的心上,卻烙下了無數個俊美的合影。
2011.2.6初稿,2012.12.21.定稿